出雲。

所有苦难背负的尽头,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生光阴。

上帝之门

意大利中世纪背景。黑死病前提。

全文1w+。

教士安迷修×药剂师雷狮。有历史人物参考但请勿对号入座。









雷狮准备离开佛罗伦萨了。

那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死城,无数尸骸堆积在城里无人去管。起初还有些人愿意拉着车把他们送到城外去,后来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到现在基本上已经很难再看到什么活人了。这里无论是教士还是贵族们,生命都岌岌可危。教会们镇压不成干脆出了一大堆馊主意然后逃离了这个鬼城,留下可怜的妇孺们彼此搀扶着向上帝祷告祈求宽恕他们的罪孽,可上帝哪里听得到这些。他宽厚的掌心抚不平那些足以将人残害致死的疾病,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子民们匍匐在街道上咳掉了性命。

也仅仅才几天而已,黑死病席卷了这个曾经繁荣至极的城市,让它变得死气沉沉,再不见曾经富饶与繁茂。雷狮试过了许多种方法,没有用。药剂完全在顽强的黑死病阴影中败下阵来,他的病人们哀嚎着在病痛中离开,他站在他们面前,沉默着将吸饱了鲜血的水蛭丢入火盆,冷漠地看着它们卷着火舌盘旋。水蛭残破的尸体蜷缩着躺在水盆里,就如同布满了脓包和鲜血的黑死病人一样令人恐惧。

在黑死病蔓延的第七天,雷狮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这个死城。

这是一个腐朽的时代,人们寄希望于他们敬仰的上帝,寄希望于自称为上帝奴仆的教会。主教和教士们是他们膜拜的对象,但危险来临之际,他们却是第一个离开的。

雷狮曾被这里的人们称之为异端,他从不膜拜主教,也从不在乎那些光鲜亮丽的权利。尽管他出生于某位伯爵的家庭,但这堪称优渥的家世却并未给他的名声带来什么好处。臭名昭著是他的特点,人们曾经嬉笑着议论他,好事者咂巴着嘴高声吆喝着说无论以后如何都不会变成雷狮那样的人,女孩子们捂着嘴笑着说雷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们怎么可能会嫁给这样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忌惮雷狮的家世,教会们早就把这小子绑起来烧了。那个叛逆的贵公子拒绝了一切父母安排的活儿,他竟然跟着乞丐学起了制药。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上流社会的人们哄笑着嘲弄那个家伙,更有甚者甚至跑去挑衅他。但雷狮充耳不闻,他懒得跟这些人多说废话,从来只专注在自己手里的工作上。

没人知道祸从天降是种什么感受,人们只在乎现在,从不在乎未来。劫难似乎从来都跟他们无关。因而当他们耽溺声色时,绝不会想到一场浩劫正从西西里岛上岸,随后蔓延了整个意大利。曾经嬉笑着玩乐的少年少女们无不在这场浩劫中失去性命,起初他们只是一味的请求教会,但教会也无可奈何。于是他们迫不得已把目光转向了他们从来不曾看得起的药剂师。可药剂师能做什么呢,这样的医疗条件下能够延缓死亡就不错了。

与其延缓痛苦不如现在就去死。雷狮看着死在他手下的又一个贵族,合上了手里的盖子挥手示意助手把这些东西拉出去。他有点嫌恶地皱了下眉,拉开窗户散了好一会儿的气。这不是他能左右的生死,他当然也不想在这些人身上多费功夫。

于是他决定离开。

雷狮拎着行李走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是灰白一片了,佛罗伦萨的天空依旧像少女的裙摆一样绵软温和,但在少女的裙摆之下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尸体。有动物的也有人类的。肮脏的污水在那些尸体下面蔓延,雷狮皱了下眉,踹掉一个哀嚎着抱住他的腿祈求他救治的人。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兄长和父母都已在这个城市去世,黑死病席卷而来的时候尽管是他们这样的贵族也手无缚鸡之力。雷狮拒绝做祷告,他本就不是教徒,更何况他们给他留下的印象也不过是年幼时的百般刁难和欺辱罢了。比起这件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卡米尔还在博洛尼亚,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启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隔着屋子的马贩子把窗户开了一个缝,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雷狮。

雷狮抛了抛手里的钱币,又转头看眼那些膘肥体壮似乎完全没受影响的马挑了下眉。

“怎么卖?”

“要了就拿去,把您背包里有用的东西留下来就行了…我们现在,要钱也没什么用处。”

马商哀哀地咳嗽了几声,嗓音干得吓人。雷狮想了想,解开背包摸了几个面包一瓶药水和一瓶水蛭。药是可以催吐的药,水蛭则是用来放血的。后者功效甚微,但也并不是没有放血成功治愈病人的先例。现在这个情况下,但凡任何一丝希望都可能会救一条命。尽管他对救人性命之类的事毫无兴趣,但他现在很需要某个东西代步来离开这个破地方。

“您要往哪里去?”

“博洛尼亚。”

“我听北边过来的人说那里不久可能也…唉,您最好往更远的地方逃吧,村庄啊,森林之类的。兴许那里更安全。”

“无所谓,我本来就不是为了活着而去那儿的。”

雷狮接过那马商送来的马具,清楚的在他裸露的胳膊上看到了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黑色脓包。他拿着马具挂到马背上,握紧缰绳吆喝一声,彻底离开了这个死城。

这一走就是许多天。

他马不停蹄地奔走在田野和森林里,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惊慌失措的行人。他们抱着包裹在森林中穿行着,脑袋上蒙着巨大的披布,恨不得将整个人包裹起来。雷狮目睹了这一切,冷笑着调转马头离开。毕竟人类总以为只要逃跑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该来的他们永远都躲不掉。

某一天傍晚,他终于离开了荒无人烟的森林与田野,穿过一条长长的小路,他终于来到了一个镇子——一个死气沉沉的镇子。

没有看守的人,士兵们都死了或者逃了。门是大开的,垃圾堆积在门边,有苍蝇围绕着那些肮脏的东西,恶臭不断蔓延着。这里的情况甚至比佛罗伦萨还要糟糕,如果说佛罗伦萨是座死城,那么这个镇子就是一座废城。没有人把它当回事,也没人在乎是否有外来者。这里偶尔能看到一些居民,他们举着火把戴着披布行走在街道上,凶恶地看着雷狮,只一眼就移开目光看向别的地方。

有意思的地方。雷狮摩挲着缰绳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入这所小镇。但他身下的马不愿意进去,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迈一步。雷狮索性下马将它拴在了城外的某棵小树上,孤身一人走进了这座没有名字的废镇里,越走越心惊。

堆积如山的尸体中偶尔窜出几只不要命的耗子。它们没了约束疯狂地在城市中奔跑着,尖牙撕咬着那些腐肉,细听似乎还能听到令人作呕的咀嚼声。雷狮走到了深处才到了集市区,那里四处都被黑色的“P”占据着,颜料顺着字母的尾部滑下来,像是鲜红的血液一样可怖。远处逐渐传来交谈声,雷狮仔细辨认后才确认是一个年轻男性和他人正在交流。

不,准确说,说是交流但这分明就是争吵。而且是单方面的争吵。

“墓地已经被你们占领了,我们也答应把废掉的居民区分给你们一半。现在连集市区都要放尸体,你们真把我们当傻子吗?如果你们这些家伙真的是上帝的传话者那为什么就连你们都死了那么多?!干脆把教堂当成堆尸地点不是更好吗?”

“教堂是神圣的地方……我想,只要诚心祷告,上帝一定会…一定会宽恕大家的罪责。这场浩劫也终将会停止的。”

“我们已经不会再相信你们的鬼话了!”

随着这句话的结束,传入雷狮耳中的就变成了拳头落在皮肉上的撞击声和那些咒骂的响声,时不时还掺杂着一些隐忍至极的闷哼。雷狮寻声走过去,脚步落在了不远处停下。一群居民拉起袖子疯狂地殴打着一个人,他看不清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只能从他们脚步的间隙中看到一小截红色的布料。那是教会的教士们统一的服装,他们曾经是最负盛名的一群人,游走在大街上时那棕红的服装是每个人向往的高权,如今却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雷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完了这场闹剧。殴打整整持续了一刻钟才停下。那些人打够了却没骂够,他们依旧念叨着陈腐的骂人词汇离开那个家伙。现在雷狮才看清了那个人的容貌。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教士,他胸前戴着的十字架被人揪下来丢到一边,棕色的头发凌乱不堪地翘着。脸看起来很清秀。这个人很懂自保,他被殴打的时候是抱着头的,因而那些拳脚只落在了他的身体上却没能碰到他的脸。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抹掉手臂上的血迹把袖子扯了下来。这时候他看到了雷狮。

一个外来人。

这时候出现外来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没有人会去欢迎一个外来人。但教士愣了好一会儿,竟然艰难地朝雷狮挤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糟糕极了。雷狮想。它就像是即将被恶魔吞噬的天使留下最后的温柔一样恶心。

“嘿…请问您可以,扶一下我吗?我可能现在没法站起来。”

按照以往的惯例,雷狮可不会管这些闲事。但这会儿却不太一样,特殊情况特殊对待。雷狮上前几步挎住他的胳膊把这人架了起来,这会儿他才发现,尽管这个人遍体鳞伤,但他竟然出奇的健壮,身上除了伤痕之外连一点黑死病的症状都没有。似乎注意到了雷狮的审视,教士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费劲地摆着手说明自己的情况。

“请不要担心…我没有患病。啊,对了……我叫安迷修,您好。”

“别用你们教会那套恶心的敬称来称呼我,我叫雷狮。”

“嗯…嗯?”

“我叫雷狮。”

雷狮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他背上的那堆东西本身就已经足够沉重,外加一个安迷修差点没把他的肩膀给压垮。

他费力地把这家伙给搀出了集市区。这是个相当健谈的教士,兴许也是为了转移疼痛的注意力,安迷修本来还有点沉默。走过了一段路程之后就开始管不住嘴了。雷狮有点烦躁,他本来肩负着俩大东西就已经够累了,还要听安迷修的喋喋不休,着实烦人。尤其外边散发的恶臭让他格外厌恶在这里说话,但对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仍旧在友好地跟他叨叨叨。

明明是个教士却像个乡巴佬一样看到外来的人非但不排斥反而彬彬有礼地跟人家介绍起情况来了,雷狮觉得这家伙脑子多半有病。这样诡异的气氛之下他走了挺久才突然想起来什么,立马顿住了脚。

“你家在哪?”

“啊…我没说吗?在教堂……”

说到这里安迷修突然停了下来,他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雷狮转头去看他,却见这个奇怪的教士把刘海垂了下来,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

“麻烦您…你,送我到教堂旁边的茅草屋里去吧。”

那之后安迷修沉默了挺多,丝毫不见刚开始见到雷狮时的那种自来熟。这下反倒省去了雷狮不少麻烦。没有安迷修在他耳边乱扯一通他轻松了不少,甚至连步伐都轻快许多。

安迷修说的那个地方不算远,雷狮走了不久就看到了那个标志性的十字架。他打小就厌恶那东西,现在见到了自然也对它没什么好印象。他起初想着干脆把这人丢进教会拉倒,但等到他走近教会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地方已经破败不堪了。该砸的东西多数都被那些疯狂的居民们砸了个遍,包括敞开的大门中可以看到的那座高大的耶稣像也被人推倒了一半,碎掉的石块倒在地上,墙面上被人涂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全部都是侮辱的字样。

雷狮转头去看安迷修,却见安迷修盯着滚落在地的那块离他最近的石头,眼神说不出的悲伤。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主教养大了我,告诉我上帝总是仁慈的。后来黑死病来了,他告诉人们游行忏悔,可是情况依旧没有改变。在一个夜晚他告诉我们要帮助那些可怜的人们,然后第二天我们就再没见到过他了。”

“贪生怕死罢了,也只有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才会相信那些鬼话。”

安迷修攥紧了十字架,一言不发。雷狮面无表情看着他眼前如同废墟一般的教堂。可以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来这里的布置曾经就像佛罗伦萨的教堂一样富丽堂皇,可灾难来临之后没有人还会对这座教堂顶礼膜拜。开玩笑,人都要死了,还搞什么精神崇拜。也只有这些愚笨的人们才肯相信只有教会才能拯救他们,最后却只能抱着他们所谓的圣经等待死亡降临。

简直可怜又可笑。

离开了教堂之后雷狮总算把这个大东西抛进了他所说的那间房子里。昏暗的房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难以想象这样的环境是怎么住人的,但安迷修就是这么活了下来,他甚至连疾病都没感染上。这简直是个奇迹。雷狮把安迷修放在床上,对方被暴力丢上床的时候抑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他扶着胳膊坐起来看着雷狮,疼痛让他额头上布满了汗水。

“可以请你不要这么粗暴吗,我毕竟刚受过伤。”

“你现在可没有什么权利做出这样的请求,教士先生。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是个药剂师。”

雷狮哪里是什么善人,他简直是个恶魔,不折不扣的恶魔。但安迷修哪里知道这个,他听到药剂师这个词双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冲上去攥住雷狮的手腕,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希冀。

“药剂师?你是药剂师?!太好了!你可以帮他们治好病,我是说…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被攥住的手腕有点疼,雷狮皱了下眉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家伙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取下来。尽管如此对方还是维持着一种相当白痴的表情看着他,让他恶心得差点没把玻璃瓶砸他脑袋上。雷狮取下背包把油灯拿出来,他有点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好赖还记得把这玩意儿拿出来,不然摸黑研究恐怕会打翻不少重要的东西。他点燃油灯然后把安迷修的手臂捞过来,毫不客气地在他手臂上的伤口处取了一部分血液,疼得安迷修脸都白了他才上了草药拿出卷白布给那教士缠上,随后坐到了床上。

“别高兴太早,佛罗伦萨的病人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唰地把安迷修的希望给扎没了。疼痛还在安迷修的手臂上蔓延,但他丝毫不在乎这些。他看着雷狮,在昏暗的灯光下那眼神里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真的没办法吗?哪怕有一点点可以治疗这些病人的办法都可以。”

“没有。该死的照样死,不该死的也死不掉。比如我,比如你。”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情况,就像雷狮说的那样,的确有没被黑死病夺取生命的人。他们穿梭在布满垃圾的街道上接受那令人闻之色变的病毒洗礼却毫发无损,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兴许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从未犯过任何错误?但安迷修兴许还好理解,他是个好人。黑死病没来的时候他就帮助了不少的人。人们对他赞誉有加,都说他是上帝最忠实的仆人。那雷狮呢?雷狮怎么解释呢?雷狮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一个狡猾的商人。他从不听从教会的命令,也从不忌惮那些权利。他把圣经丢在地上随便踩过去眼睛连眨都不曾眨一下。他怎么可能会被上帝所眷顾呢?这解释不通。

不过他们现在也无暇去研究这种事了,毕竟虽然没有死的人是没有死,但他们这些人却要被病痛折磨从而去见上帝了。没人闲得无聊去问雷狮这种事倒也给他提供了不少便利,就比如现在他可以大大方方翘着腿问安迷修要血来研究他们这类人究竟为什么能够抵抗强大的黑死病。

直到现在安迷修才发现。他面前的这个衣着光鲜亮丽的贵族,救他回来竟然只是为了找出他们这类人身上所谓的抵抗性究竟是什么罢了。

安迷修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这是危险非常大的研究,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感染。但雷狮不在乎这个,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手下夺走别人的生命。尽管他现在束手无策,但他迟早有一天会解决掉这个东西。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输给任何人,就算是疾病也不行。

这项研究如果取得成功会带来多大的利益安迷修也清楚,他坐在床上,看着雷狮连眼睛都没眨就把血放出来甩进那些小玻璃瓶里,头一次对主教以外的人产生了一种名为敬仰的感情。

“如果我死了,可以麻烦你帮我做一件事吗?雷狮。”

“说。”

“把我葬在教堂前面吧,我想看着它。”

雷狮嗤笑一声,觉得这个人简直无可救药。两滴血液在水中溶解,渗出了一点正常的棕黑色。乍一看和黑死病人的血液也并无什么不同。雷狮啧了一声把水倒掉,这才转过头去看向安迷修那一双深沉的绿色眼眸。

“你还真是忠诚。还有别的没了?”

“嗯…没了。”

“行。”雷狮一口答应。这事对他来说没什么损失,充其量就是费点力气埋个尸体罢了。他审视了安迷修好一会儿才唏嘘着把剩下的东西给装进背包,而后懒懒打了个呵欠:“你这床挺大的,够两个人睡吧。”

“应该够…吧。这是我从教堂搬来的,能用的东西就只剩这两样了。”安迷修犹豫了一下,还是往旁边挪了挪。

“无所谓,能睡就行。”

对雷狮而言当然无所谓,活过一天是一天。他的最终目的也不过只是找出黑死病的病因和对抗黑死病的药物罢了。尊严对他而言胜过一切,他可没心情管那些人的死活。但安迷修不同,安迷修心系的是被黑死病纠缠着的人们,那些狰狞的脸闪烁在他的梦境里,让他在无数个夜晚中惊醒,痛恨自己的无能。

只是有条线将他们缠在了一起,仅此而已。

雷狮吹灭了油灯,这个破败的世界终于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第二天清晨安迷修醒的很早,他并不是多么清闲的人,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做。雷狮为他手臂打上的草药出奇的有效,他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有点些微微发热。仅仅一个晚上而已,在这个所有人都在疯狂崇拜教会的时代竟然还有这样的神奇草药被人发掘出来,简直太难以置信了。安迷修摸着被漂漂亮亮包扎好的伤口,有点复杂地看了雷狮一眼。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个外来人叫醒,毕竟他也不了解对方的生活习惯。

好在不需要他叫,雷狮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赖床的人。没过多久他就醒了,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缓缓睁开时安迷修恍惚中似乎见到了天使。但天使睁开眼就堕落了。惺忪似乎只是个错觉,只一瞬那双眼睛便变得凌厉。雷狮翻身下床直接把安迷修的手臂捞过来,捋起他袖子粗暴地把药给他换了才开始准备他一天的工作。这手法把安迷修疼得不轻,险些觉得自己要废在这里。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疼痛稍微消下去点,教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去碰了碰药剂师的衣角。

“我今天要去给法切蒂夫人做祷告,你去吗雷狮?”

“去。正好看看你们这边的情况。”

通常情况下雷狮是不太乐意沾染教会这些破事的,对他而言那些东西就和路边那些腐败的垃圾没什么两样。但现在情况不同,安迷修就相当于他的移动血库,为了防止他的移动血库被人打死,也为了观察这个小镇里黑死病人的情况,他跟着反而更好——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他没事干。

他还有半天的时间来研究他的血库和血库身边的待宰羔羊,他一点也不着急。

“雷狮,可以治吗?”

“治不了,人都快死了还治什么,准备收尸吧。”

法切蒂夫人的房间很大,但这也没法弥补那间屋子里传出的恶臭。那位夫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急切地渴求着水源,但无论给她多少水都没办法挽留她的渴望。仅仅不过一天时间,她曾珍视的如美玉一般的皮肤上就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脓包。鲜血不停地从她的鼻息中溢出,她试图张口说话,但一开口就有数不尽的鲜血从她的嘴里渗出来。

安迷修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甚至可以说他已经见到过很多很多次了。他为贫民做祷告,一次可以做很多。因为贫民没有钱,做得可以简单一些。但如果为贵族做祷告,他往往要做半天。这样的场面无论看多少次都是这么让人心惊肉颤。他沉默着跪在了那位夫人的身边,沉沉地念着祷词。声音干净而温柔,就像真的有手在抚摸着什么人一样,柔和而温暖。

可这改变不了什么。法切蒂夫人剧烈地咳嗽着,鲜血从她的口鼻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她抬手想去触碰安迷修,但手停在半空的时候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过后终于还是垂了下来。安迷修念着祷词的语言停滞了一下,而后才平静地念完了整段。做完几个动作之后他抬起头终于看到那位少妇睁着写满恐惧和不甘的双眼,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和鲜血混在了一起。雷狮可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他拧开玻璃瓶存了点血,盖上盖子的时候他又去看安迷修。对方迷茫而沉重的双眸中蓄满了泪,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掉下来。

雷狮拍拍裤子上的灰站起来,随手把法切蒂夫人的被子盖到了她脸上。

“死了,走吧。”

就像雷狮说的那样,该死的总会死。命运永远都在捉弄他们,捉弄这个世界。安迷修站起来轻轻叹了口气,他想,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她曾经有些英俊的丈夫,可爱的孩子。明明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一家,却因为这场可怕的疾病要在天堂相见。那两位的祷告都是他做的,而今终于轮到了这位少妇。房间挂着一副油画,是丈夫托人画的一家三口笑着拥在一起的美好生活。画完这幅画的第三天,他咳嗽着对安迷修哭喊,请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他们,请……

好好的一个家庭,就这么毁了。

“嗯,走吧。”

雷狮从来对这种事没什么压力,他走得轻松也懒得顾及安迷修的表情和心情。

一路上难得见到几个行人,偶尔见到他们的人也无不恶语相向,甚至连最小的孩子奔跑着冲他们迎过来的时候也在拿石块往安迷修身上砸,哭叫着要他还他爸爸。雷狮看得好笑,也不帮安迷修挡。曾经的老好人变成了众矢之的,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但这就是人性,就是人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总会将希望寄托于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身上,当它真的实现不了之后又开始指责那些曾经寄予过他们希望的人。说白了就是挑软柿子捏呗,看安迷修好欺负而已。

这种人雷狮见得多了,他想看看这个老好人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却看到了对方连连道歉一副后悔的窝囊样子。无论是否是他的错他都会道好一通的歉,然后承受那些污言秽语和砸在他身上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说,你打算这样多久?”

“哪样?”

“你比我清楚吧,老好人。这些人迟早把你生吞活剥了,这镇子的教士就剩你一个,他们目标不就是你吗?”

“……”

安迷修脚步顿了下,终于停在了原地。他看着这条荒凉的街道,露出了一个苦笑。

“总要有人来承受这个灾难,我只是刚好成为了这个人而已。”

无可救药。

雷狮对他这种愚蠢的牺牲主义一点没法理解,他想上帝脑子有问题吧还不如给这家伙染上黑死病让他死了算了。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呸。雷狮搓了把手上的鸡皮疙瘩拽好行李袋子,看了眼阳光正盛的日头又瞥了眼安迷修。

他笼罩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中,竟然像极了某个不入流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救世主。

“我说,安迷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了,谢谢你。”

安迷修似乎早就想到了雷狮会这么说,他安静地看着雷狮,身旁有人路过然后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教会的走狗。这让他有点受伤,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布了层灰尘。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雷狮倒也不怎么介意。他哦了一声,提过这件事之后就再不谈论这个话题,就好像刚刚让安迷修走的人不是他一样。杂七杂八的药瓶挂在他肩头砸得他有点沉,他皱着眉把那些外伤草药和几卷白布条丢给了安迷修,随后他抓住安迷修的手臂摸出刀子割了他的手臂内侧,整整放了安迷修的半瓶血。尽管疼痛让安迷修整张脸都惨白得像个鬼,但他却一声不吭地任由雷狮放血。等雷狮放好血存进包里把他的布包系好重新挂回了身上的时候,安迷修总算舒了口气。

广场最高的那座钟楼还在工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平时热闹非凡的街道此时却是一片死寂。只有什么人哭喊着祈求救助的声音,还有人跪在地上拼命地祈求上天饶恕他的罪孽。

“愚昧的人永远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只会一昧地祈祷灾难尽快离开罢了。安迷修,为了这种人搭上命,你可真是个蠢货。”

“我知道,可我总不能放弃他们。”

雷狮摆摆手,先他一步往前走。等他悠闲地走到城镇门口时回头一看,安迷修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解开那匹马,蹬着脚蹬跨上了马背。马总算来了精神,一个响鼻打响仰头呼啸了一声。雷狮拍拍马身,调转马头离开了这座镇子。

在他的身后,安迷修从城门后面走出来,叹了口气抱着那堆草药和白布重新走进了层层叠叠的白雾中,而后便再不见他的身影。

数日之后雷狮总算来到了博洛尼亚,那里尽管荒凉但疫情控制得还算不错。值得庆幸的是卡米尔并没有感染上黑死病,兄弟二人离开博洛尼亚,一路北上来到了米兰,终于在那里度过了相当和平的三年。

这三年间雷狮从未停止过他的研究,任何干扰他思路的人都被他拒之门外。尽管如此他还是成为了意大利赫赫有名的药剂师,他所调制出了外伤药物成为了贵族们争相购买的良药。但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一种解释可以搞定黑死病,它就像一株顽强的杂草,无论怎么割都割不掉。值得肯定的是他和安迷修的血液中都含有可以对抗黑死病的成分,可相似的东西太多了,无论如何都无法研究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导致且扩散了这场该死的疾病,更无法寻找出任何可以对抗这东西的办法。似乎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们这些天生就携带了可以与之对抗的“东西”的这些人的幸存了。

而安迷修却也如同一叶浮萍,短暂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又离奇地消失了。

那之后他也问卡米尔要过很多资料,包括那个小镇其实叫普拉托,又包括那里其实沦陷得比佛罗伦萨还要早。那并不是多么神秘的小镇,就和意大利许许多多普通的小镇一样,教会曾经是那里最大的势力,没有人不听从教会的指挥。但从黑死病爆发之后,那里却比佛罗伦萨更早地开始了革命。主教早早逃离了普拉托,丢弃了这个废弃的小镇。只剩下人们苟延残喘地在那里生活着。这样的境遇使得他们开始痛恨教会,一些人开始询问为什么他们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另一些人则开始憎恨教会。厌恶教会的一切。

雷狮合上手里的羊皮卷轴,几不可见地抖了下手。

“看来变革要开始了。”

“是的,大哥。”

“安迷修呢?”

安迷修当然不怎么样。普拉托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留下的都是一些亡命徒。教会的人该走的全走光了,就留下一个安迷修,他们的气不撒安迷修身上还能撒谁身上。从雷狮走了之后他们对安迷修的怨气就一天比一天深。随着镇子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将安迷修视为不祥的征兆,咒骂安迷修是教会的走狗和偷走了苹果的罪徒,尽管安迷修费力解释却还是百口莫辩。终于,某个夜晚他们举起了火把,将安迷修那所本来就不大的茅草屋烧了个精光。

事情果然应证了雷狮的猜测,他听后哦了一声把卷轴丢到了红木桌上。他看起来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还悠闲地研究起了最近发现的新草药。卡米尔有点坐不住了,他瞥了眼雷狮握剪刀握得相当稳的手,还是开口发问。

“大哥,您不问问接下来的事吗?”

“有什么好问的。死了是他自作自受,活了是他福大命大。关我屁事。”

“…是。”

的确不关他的事,他顶多听到安迷修死了之后按约定说的给他收个尸罢了。

一个月后雷狮外出回来,看到门口放了张纸条。他弯腰把那东西展开,看到信上的字迹时,他微微眯了下眼。

亲爱的雷狮先生:

很遗憾不能让你亲手把我葬在教堂前了。三年前的种种至今回想起来我依旧十分感激你。今晚我会亲自上门拜访,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的唐突。

安迷修

雷狮把纸条揉进掌心里,一言不发推开了家门。

不出所料,回应他的果然是安迷修那张陌生又熟悉的,堆满了笑意的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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